保留兩篇文,一篇刊在facebook,因時間一過難以尋回,另一篇刊於CUP,紀念一位神父。
記得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剛過去不久,一些以前被打為毒草的電影可以重新上映,於是走去學人睇戲睇電影,其中包括越劇電影《三看御妹劉金定》和《金枝玉葉》。
越劇又叫紹興戲,那時有全女班,即男角由女生反串,像京劇粵劇一樣,同時有全男班或全女班,至於點解後來沒落,除了時代變遷,另一個主要原因——重回蠻荒世界。
那時亦睇過新鳳霞的《花為媒》,也知「隱約可見其中人事之複雜」。多數人講夏夢,見十九才子寫丁賽君,所以保留下來。
另一篇寫華仁書院駐校老神父連民安。華仁書院無資格入讀,不過亦與九龍的華仁書院有一點緣份,那些年曾經就讀在華仁書院上課的夜校,雖不是由華仁書院主理,但能在古老的校舍上堂,也在草地球場跑過步,後面石屎足球場輸掉比賽,沒有這些前人,不可能在這美麗的學校中留下回憶。
【世間曾有如此女子】
人既去了一段日子,公眾情感冷卻一些,可以這樣講了:夏夢外貌很美艷,卻是過譽(Overrated)的一位。
氣質非常出眾,惜演技甚為一般,而且生前服務的電影公司有政治意識包袱,所以若生為法國人,一切都不同。
譬如人人稱道之夏夢六十年代初越劇三片:「三看御妹」、「金枝玉葉」、「烽火姻緣」,看的不應該是夏夢,而是小生丁賽君。
夏夢業餘學過點京戲程門,演紹興戲,京劇的身段不盡適用,因為音樂鑼鼓格調不同。此三片真正驚艷者是反串的丁賽君:「三看御妹」裏,她扮相清逸高俊,神仙風采,舉手投足,整冠、翻書、拂袖,完全是古典繡像小說走出來的書生,媽媽咪呀,世間竟有絕品精致乃爾。
越劇中伊出道遲,而且命薄,得血癌逝世時年方五十如許。性格善良仁厚,在大陸難出頭。越劇界千紅一窟,你看眾排頭的眾大姐,人到中年相由心生之變異:袁雪芬是資深黨領導,後來面貌如革命大媽;徐玉蘭老來亦有霸氣。老大姐尹桂芳在文革遭毆辱至殘,復出後只一切不堪回首的悲鬱滿台,令觀眾心碎。
丁賽君是少有一生氣韻純真的一個。一九八零年訪港回滬,與王文娟唱一段沉香扇的書房會,那般對同儕關愛欣賞謙讓的眼神,是如此的清絕。
幾十年真是委屈她了:唱梁山伯,須讓師傅范瑞娟一頭;做賈寶玉則不如徐玉蘭之氣場。幾被視為永恒的替補,為夏夢做綠葉,明明只該看丁賽君,為何連唱也要讓另一家來配音?隱約可見其中人事之複雜。
京劇如公子,崑曲如大小姐,越劇如一群小妹妹,在半世紀文化傾亡之際,丁賽君更被遺忘。連最後一次與姐妹茶敘露臉,她腼腆坐在長桌偏角,鏡頭都給了徐玉蘭、袁雪芬,甚或演老丑生的吳小樓。
然而這才叫做藝德風采。丁賽君是如此令人心折,看「金枝玉葉」,只看她演駙馬時一襲碧藍袍流轉的剛柔並綻之氣。日日思君不見君,世上竟走過如此女子。年前乘車經南京,過太湖,見雲天浩渺,碧波涵煙,經過她的墓地不遠,忽然哽咽,幾叫司機停住,讓我到滿園翠蔭中把賽君去尋訪,向她的墓碑奉一束清嫻靜好的百合花。
陶傑:孤獨的行者
華仁書院駐校老神父連民安(Joseph Mallin)逝世,壽高 104 歲。
連民安是華仁書院的資深教師,曾教過前香港特首曾蔭權、民主黨領袖李柱銘、香港名律師兼私穩專員吳斌。半世紀以來,香港殖民地受業於茲,英才芸芸無數。
連民安卻是一個孤獨的行者。1948 年他由紛亂的廣東越界南來,目睹大量難民逃避共產黨統治,在山頭結居木屋。連民安留下來投身華仁書院,立志下半生長居殖民地,從事教育。
然而連民安不喜歡英國殖民政府。一來他是耶穌會的傳教士,隸屬羅馬梵蒂崗名下的一支,與英國新教的聖公會不是同路人。二來英國人與他有殺父之仇。
連民安的父親連邁高(Michael Mallin)是策動 1916 年 4 月著名的「復活節起義」(Easter Rising)的叛亂分子。
在這一年,趁英國泥足深陷於歐洲戰場,一伙狂熱的愛爾蘭民族主義人士組結武裝力量,首領康納利(James Connolly),拿起槍械在都柏林街頭發動游擊戰,宣佈成立獨立的愛爾蘭共和國。連民安的父親連邁高正是「復活節起義」的戰友。
連邁高為何反英?除了愛爾蘭獨立的民族主義信仰,早年他參加英軍,奉召派去印度,在印度他參與攻打巴基斯坦的一個山頭部落迪拉之役(Tirah)。
迪拉本來是英國殖民政府僱用當地土著兵鎮守的山頭,但 1897 年,這個巴基斯坦部落發生叛變,英國派出司令軍洛克前往武力鎮壓。而連邁高正是鎮壓軍隊的一員,目睹英軍殘殺嘩變的巴基斯坦部落,暗生反英國殖民主義之心。
連邁高回國後接觸了社會主義思想,更認定愛爾蘭沒有理由是英帝國的一部份。1916 年,他與康納利等一眾激進分子叛亂,事敗被英國政府拘捕,軍事法庭審理,一眾全部被判死刑。
首領康納利在捍戰中重傷被捕,雖然醫生驗證生命只不過尚剩一兩天,但英國軍事法庭照樣搬一張櫈子,將其從擔架上拖下,綁在櫈上處決。連邁高在槍斃前一日在監獄會見了妻子和 4 名年幼兒女最後一面。連民安那時兩歲,由母親抱著,探視即將槍斃的父親。
父親的最後遺言是鼓勵兩個兒子做神父,一個女兒做修女,而且叫妻子將來讓小兒子,也就是連民安去遠東傳教。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連民安進入耶穌會讀神學。1948 年他奉派去廣東,哪知道一入境不久,共產黨就席捲全國,連民安無奈與一批神父越過邊境,南來殖民地香港。
英國人對他有殺父之仇,最終卻在殖民地托庇,心情有點矛盾。但看到成千上萬的難民,連民安不忍,決定留下來。他去澳門短居了一段時日,因為澳門有更大的耶穌會勢力,最終他還是回到香港,投身華仁書院,並以此為家。
近百年之後,英國政府終於為 1916 年事件平反,謀取北愛永久和平。而早在 1920 年,愛爾蘭終於正式脫離英國,獨立建國。康納利和連邁高的夢想實現了,但北愛的共和軍與英國的戰爭未了。和平協議簽訂之後,這筆歷史賬也要了結。連民安曾向英國政府作證,參與父親的平反。
一切對於這位年老的神父已經不重要了。他以香港為家,老來他憶述:去監獄探望父親的那天,已經沒有印象,只知道過了幾年,在他父親被處決的忌辰,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第一次看見母親倚在窗前默默地哭。
他這時與兄姐在玩耍,看見母親流淚,幾個小孩都靜默下來。他只記得那天的陽光很溫暖。最終他選擇在香港終老,與主權移交後的香港人同行 20 年。他鄉生白髮,舊國對青山,一位孤獨的行者,在上帝和政治之間,最終他選擇了良心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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