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1月 04, 2006

維根斯坦小傳(四至七) 梁錦祥

(取材自《人民部落》「人與事,事與人」分類)

維根斯坦小傳(四至七) 梁錦祥

  以上兩書分別是以維根斯坦的少年和青年事蹟作為討論其思想的切入點。其實,踏入暮年的維根斯坦還有另一件「軼事」,引起英國哲學界數十年後另一場爭議。
  1946年10月,維根斯坦在劍橋一次哲學研討會上,與到訪演講的奧地利同胞波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的作者)在討論哲學問題時發生口角,幾乎大打出手。
  本來這件「軼事」在當時只在英國哲學小圈子中流傳,但當1994年波柏逝世時,英國報章根據波柏在其自傳《永不休止的追求》對有關事件的記錄加以報導,卻引來支持波柏和維根斯坦兩個陣營的人互相攻擊。
  兩個記者在追查這段為時僅僅十分鐘的爭吵時,發掘了不少有趣的材料,卒之寫成《維根斯根的撥火棒》一書。
  書的名字有「撥火棒」三字,原因是兩個陣營的爭論在於,維根斯坦當時手持撥火棒,是否如波柏所記錄,作為威嚇之用,還是如維根斯坦的徒子徒孫所說的,它只不過是演說的道具,當事人根本沒有任何挑釁的動作。
  這件事令人驚奇之處是,與會者都是當時英國優秀的哲學家(包括羅素和摩爾),舊事重提,每人對箇中細節的回憶,竟然有重大分別,演變出一齣哲學羅生門。
  波柏和維根斯坦雖是維也納「老鄉」,但兩人無論在出身、氣質,以至哲學觀點都是南轅北轍。1946年那場辯論是關於是否有真正的哲學問題,正好具反映出這種分別。前者認為,傳統的哲學問題,例如歸納法能否得出真理(從太陽從東方升起一億次這個命題,我們能否斷言太陽明天仍會繼續升起?),或然率是否客觀還是主觀(我們只能估計擲骰結果的可能性是由於我們的力學知識有局限,還是擲骰過程本質上是一個或然的現象!)等,都可以透過理性思考得到答案,而波柏也認為自己的確解決了某些重畏的哲學問題。
  中年以後的維根斯坦,對哲學的看法與波柏和其他傳統哲學截然不同,頗有一點「禪意」。在維根斯坦看來,哲學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只因哲學家們被語言所迷惑。普通人根本不會問:甚麼是時間?這類將語言背景抽空的形而上學問題。
  天下本無事,哲人自擾之;庸人反而心安理得。

  對於所謂「哲學問題」,維根斯坦的態度是,用新的角度檢視,透過概念的釐清去消解,而非提供答案。因此,真正的哲學家不會提出新的教條去取代舊的教條,更不會黑格爾那樣構築龐大的思想系統,而是從事類似心理治。
  用時髦一點的說去來形容,維根斯坦是一個「反哲學家」,後期的行文風格緊扣著這種思維方式,全面過度到一種類似尼彩的斷想,箴言體裁,大多以簡的日常比喻來表述問題,少用哲學術語。
  以《哲學研究》一書為例,第一部份由693節組成,第二部份由十四個篇幅不一的段落組成,節和段落之間的邏輯並不明顯,與早期的《邏輯哲學論》的逐層推演形成一個對比。
  事實上,維根斯坦自己對節和段落的排列也不盡滿意,所以書是他逝世之後,才由學生編輯成書出版的。
  對於這時期的維根斯坦哲學,部份早期與他共事的英國哲家並不欣賞。羅素直言,他不明白這種瑣碎的分析有甚麼真正的哲學意義。不過,對於維根斯坦的學生和後起的「日常語言哲學家」來說,這是西方哲學的全新轉向。羅素的同事懷每德曾有名言:「簡言之,歐洲哲學傳統乃是一系列柏拉圖學說的註腳。」維根斯坦的學生大膽地補上一句:「直至維根斯坦。」
  至於波柏,無論是早期或後期的維根斯坦都認為「哲學A貨」無甚足觀,甚至視維根斯坦為「騙子」。
  究竟誰是誰非?這恐怕不是三語可以交代。雖然《維根斯坦的撥火棒》一書對維根斯坦哲學沒有深入的探究,但嘗試透過羅素、維根斯坦、波柏三人的家庭背景、個人氣質去解釋1946年那場哲學羅生門,無疑是值得留意的。
  其實,波柏出身寒微,一直被拒諸當時負盛名的「維也納學派」門外,早已深深不忿,而「維也納學派」的幾掌門人則對維根斯坦奉若神明,波柏難免耿耿於懷。到1946年去劍橋作學術研討,很可能早有與維根斯坦打擂台之意。
  無論波柏是否對維根斯坦懷有敵意,他鄙視劍橋那股盲目崇拜維根斯坦的風氣是可取的。
  畢竟,假如哲學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還配稱得上哲學嗎?

  如何批判地閱讀維根斯坦?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承認:未有認識,批判從何談起?換言之,要先準確把握其思想想的基本概念及其精神,然後才有批評他的資格。
  閱讀維根斯坦至少可以有兩個起點:其一是單刀直入,精研《邏輯哲學論》和《哲學研究》。這是一般哲學專業研究者的選擇,也是難度較高的方法,原因與維根斯坦這個獨特的文理科有機綜合體有關。
  維根斯坦生長於一個實業家家族,自小浸淫工科和理科知識。他中學畢業後輾轉到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原是計劃研究當時屬於前沿科學的航空學,這個學科需要吸收大量的高等數學知識,由此觸發他對數學的哲學基礎的濃厚興趣。
  或者應該說「興趣」並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哲學激情:他是在尚未畢業的情況下,直接跑到劍橋羅素的門下,要求修讀當時仍處於發韌期的現代數理邏輯。也可以說,他的哲學起點是數學。有論者認甚至認為,他的著作一半與數學有關。
  對於一般文科出身的哲學研究者來說,要充份理解這部份的維根斯坦並非易事。這個情況即使是在英國的維根斯坦研究圈子中也是普遍的。他本人曾慨嘆,學生之中真正瞭解他的數學哲學不多。事實上,環顧現時的各類普及科學入門書中,有關數學的數量最少,更遑論是數理邏輯。
  雖然維根斯坦本質上是一個工程師,但同時也對文體風格有近乎文學家的自覺。可以說,從造句的嚴謹、簡潔,千錘百鍊的水平看,《邏輯哲學論》德語版除除了是一本哲學經典外,也可視為文學作品。
  正因為這種對簡約風格的追求,《邏輯哲學論》摒棄了一般哲學論述常見的論證過程。許多重要的術語,如原子命題,對象...都省去詳細解釋,令沒有這方面背景知識的讀看得一頭霧水。
  從這個角度看,他與行文力求清晰易讀,有時甚至是通俗的羅素是大異其趣的。

  其實,維根斯坦對風格的執著和追求並不限於文體,也包括音樂、藝術、建築,以至其他生活細節,即使在他放棄家產,一貧如洗之時,仍能在生活中展現一種簡約的美感。他的風格是貫穿整個人生的。這一方面是由於他出身於富裕家庭,自少培養一種貴族對品味和鑑賞能力的追,求另一方面,是成長之後自覺地視美學與道德一體,也就是說,他視簡約而莊嚴的生活為道德的要求。
  簡而言之,如果普通讀者想對維根斯坦哲學有一個基本認識,恐怕要從其他地方入手。
  這個或許可以稱為「先易後難」的方法,也是人文學科所常用的,就從時代背景,以及其一生事蹟的歷史脈絡著手,首重理解他的思想精神,然後才進入哲學的技術層面。
  這種難度較低的方法正是上述三本有關維根斯坦的通俗著作所採用的:它們分別以前中後期的維根斯坦的「軼事」作為切入點,穿插他的哲學思想,好處是趣味性較濃,缺點是少了一個鳥瞰全局的角度,或失之簡略,論證不夠嚴謹。
  目前,嘗試將維根斯坦一生完整地展現在讀者眼前的英語著作有Brian McGuinness的《維根斯坦傳:少年路維特1889-1921》和Ray Monk的《維根斯坦:天才的責任》兩本。
  前者可算是「半官方」傳記,作者是牛津大學哲學教授,《邏輯哲學論》再譯本的其中一位譯者。他取得維根斯坦家族的充份信任,可以參考大量維根斯坦手稿(很多是以簡單密碼寫成),並走訪仍在世的維根斯坦友好,資料詳盡並具權威性。
  後者則是當今英語哲學家傳記的經典,不單是研究維根斯坦的必讀書籍,也是哲學人物傳記的表表者。Ray Monk他是學術界中人,以研究維根斯坦的數學哲學起家。他行文簡白,即使是缺乏西方哲學訓練的讀者讀來也津津有味,而且作者對維根斯坦研究的「禁忌」,例如他的同性戀傾向,以及他擔任小學教師時曾虐打學生,並試圖掩飾自己惡行一事不加迴避,評論尚屬客觀。
  這本傳記的最大優點是將「天才的責任」這個主題貫穿維根斯坦一生,指出他自少時已自覺地嚴格要求自己,不為天才,即入地獄,而他致邏輯的鑽研正是這種追求的具體實任。
  這兩本卷秩繁浩的重量級著作都是有志研究維根斯坦,以至現代西方哲學的人不可不讀的書籍。問題是,即使讀通了這兩本書,是否代表全面掌握維根斯坦哲學?
  不幸地,答案是否定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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