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張剪報,日期是一九八三年九月三十日,來自「新晚報」副刊下午茶座其中一欄「星采集」。作者是醫生,以黑色幽默的文筆寫一個不幸的故事。
當時對這篇文章印象深刻,開首以輕鬆手法寫他行醫趣事,在生與死之間透出意外之事,縱然有些事情不容我們選擇,但也不希望如此悲傷。
文章選錄如下:
星采集
天妒紅顏三歲半
星采(一九八三年九月三十日《新晚報》)
女護士複姓「古月」雙名「會能」。名有「禪」味,是個佛教徒,虔誠而入世,熱衷熱愛生命,無論這生命是初度謀面的病號還是情深似海的夫婿。
至於她自己的生命——
古月會能十八歲時受業於本地半島大慈善醫院。其時區區我星采在該院任職於婦產科,接生檢孖之餘,兼「望聞問切」睇女人。「睇女人」之餘,濫竽充數,任教該院附設的護士學校。開課兩門:《護士心理學》和《婦科學》。《護士心理學》正確說來,應是護士須知的《病號心理學》。
既是濫竽充數,我的講課也就信手拈來,多的是胡謅。我的性別是男,當年還算是小生未婚未離。一個男的面對四十個健康的鄭文雅型的女的,滿口講的又是女人的解剖、生理、心理、病理和產理,但是男的(四)細聲講,女的(四十之多)大聲笑。課堂內外,生機春風春意春光春色盎然無邊。開學開課是我秋季蕭蕭葉落。——秋天的春天——終我一生,難忘之事不多,那些秋季的春日是其中用我雙手雙腳就可數得盡的賞心樂事之一。
女士廿二歲風華正茂,準時依候畢業,是位正式護士兼正式助產士。她在海島半山半慈善(不牟利)醫院五樓任職迄今,正好十五年(減去「一個月」和「三個星期」)。該半山半慈善醫院的五樓分為兩半:一半是產房;另一半是婦科病號。古月會能兩邊跑來跑去;剛在產房迎接一位娃娃墮地,小眼兩隻一張,只見產房的產鉗、溫箱、氧氣筒和救仔機陰森可怖,無不哇哇大哭(肺部擴張好現象);隨即在婦科病房為可憐第四期宮頸癌——宮頸癌分零期一期二期三期和四期(無可救藥)。——(女士為)病院善言善語送終。——一個生,一個死,本地人口無增無減。
公元一九八二年八月本地有輛救傷車交通失事,司機和病號大難不死,車內的男護士和女護士刧數難逃,先後瞑目告終謝世。這位男護士(Dresser)就是古月會能的夫婿。他倆志同道合,情深似海。大禍翌日,古月會能照常上班,在半山醫院五樓左半接生右半送(個別病號)終如儀如舊,面不改容,花顏玉貌,我當然看不到笑容,但是我也看不到愁容苦臉。
八二年九月——也就是女士喪所天(夫婿)的翌月,女士沐浴一摸,左乳有硬塊患乳癌,隨即破例請病假一個月,延請名醫截除乳房。術後還作深部X光放射性治療。
一年後的九月四號禮拜天,古月會能與稚女淺水灣頭弄水歸家。女士咳咳連聲還有微燒(華氏一百度)。照X光:肺積水。抽積水:有乳癌細胞。——女士患轉移性肺癌。女士第二次破例請病假三個星期,住在半山醫院四樓。——病床上可聞五樓左半娃娃哇哇大哭和右半的苦主捶心捶肺孝感動天。女士服用殺癌的「細胞毒藥」(Cytotoxic Drug)。三個星期的假可惜沒有用盡,公元一九八三年九月十三號(又是十三號)的黑色星期五,碧血暗空萬里,古月會能佛教徒入世女居士湼槃歸去西方淨土,終年三十七。
剛才,我區區十八號午後七時在海島殯儀館瞻仰女士遺容。她和我師生一場且是同工同在半山醫院工作十二年,就此正式永遠作別。
在殯儀館,張副護士長和Sistes何(手術室護士主任)告訴我,她倆一個送一打紅玫瑰,一個親自下廚蒸條黃腳鱲進四樓女士病房。其時是十五號女士生前一日,女士面佈病容而神智爽利,她聽到樓上「生老病死」。她還說:「紅玫瑰開得這樣燦爛,一定花店餵了阿士匹靈溶於水以養花,花迅速盛開。」女士「服」了兩口黃腳鱲,大讚味鮮;「廚師手藝一流一。」隨即嘔吐黃腳鱲出來——服殺癌「細胞毒藥」,病號例有嘔吐副作用,越是味鮮味美,越是嘔吐得厲害。
古月會能仙遊,遺下高堂慈母和孤哀獨女。獨女兩頰紅噹噹,乳名暱呼「紅顏」,現年三歲半。——皇天后土,說她有眼,又似無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