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5月 08, 2021

轉載「人與野獸的距離」


  李純恩二十年前在經濟日報所寫的「天地良心」,大概說了關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幾段故事,除了「小姑娘的故事」外,其餘幾則今天看似輕鬆,至於如何人與野獸的距離,要從沒有寫出來的故事中領略。最近有齣伊朗電影,同樣講了四個故事。

  四五十年前的事,應該六七十歲以上的人才有記憶,年輕的完全不知道或選擇不去知道,所以有人渴望歷史可以重來,到時如何不敢想像。

  如螻蟻,手指都可捻(撚)死十幾廿隻。

人與野獸的距離

20010523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他七十二歲了,依然聲如洪鐘。紅潤的四方臉,耳垂很大,兩道濃眉,眼神精明,看著就是一副大老闆的樣子。他現在的身份是南太平洋上一個小國駐上海的總領事,那個小國跟中國有邦交但沒有大使,所以這位總領事,也就是國家的全權代表了。

  他彈得一手好鋼琴,仿出來的張大千畫幾可亂真,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同桌的同學跟我說:「全上海飯館的菜,都不及我爸的手藝。」

  他做的八寶鴨一定要用野鴨,才兩隻鵪鶉那麼大,上桌的時候,一人一隻。新鮮茭白上市了,想做一道「茭白炒雞片」,就叫昆山的農民晚上去丘陸裏網野雞,只要雌的不要雄的,一晚最多也就網三兩隻,然後拿來削片切絲,這才炒出一碟茭白來。他要做黃魚炒麵,便去小菜場買二百五十塊錢一條的大黃魚,一買四條,放進冰箱,過一天,取出來,細細搓成麵條,炒一鍋,貌不驚人,卻讓人吃到了極品。

  就這樣一個福相福氣的人,你怎想到曾經在大陸坐過二十一年牢,逃過十一次獄。「這是鐵絲串的,這是牛肉刀插的,這是逃獄的時候槍彈打的……」一身的傷疤,一肚子的故事。(人與野獸的距離.一)

小姑娘的故事

20010524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一個無錫小姑娘,從小父母雙亡,十三歲跟著叔公在酒樓賣唱,唱錫刻,學做手。唱到十八歲,解放了。叔公也死了。

  小姑娘被按?了工作,到一間紗廠做女工。有一天,上海的錫劇團到工廠演出,順便跟紗廠女工一起搞搞聯歡,無意中就發現了這位小姑娘。

  演出完了錫劇團回到上海,上海的劇場早就賣了門票,特著他們開鑼,誰知主角就病了。主角病了戲沒法唱,門票賣光了又不好退,沒有辦法之際,大家就想起了無錫紗廠裏這位小姑娘。

  馬上把她接到上海,也不用教,跟上了台板自來熟,首演那晚,一場《珍珠塔》唱得動人心弦,觀眾不知姑娘是何方神聖,只管鼓掌鼓得停不了。

  首演翌日,原本的主角病死了。小姑娘就就著往下演,一時間在上海漢上紅了起來。劇團的演員們非常喜歡這位小妹妹,合計著把她留下來。

  他們到無錫紗廠去要人,紗廠因為突然出了個明星也實在高興,於是一拍即合。小姑娘就從無錫調到了上海,成了錫劇團的正式演員。

  合該有事。(人與野獸的距離.二)

突變

20010525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小姑娘成了劇團的台柱,青春活潑,人見人愛。

  劇團的黨支部書記是個剛剛從部隊退役的軍人。打解放戰爭的時候,跟過一個大首長,衝鋒陷陣,殺敵立功。戰爭結束後,想留在大城市工作,大首長就把他安排在上海,在劇團裏做黨支部書記。

  那時候共產黨的威信至高無上,人民群眾見了黨支部書記,就如見了黨,特別尊敬,也特別受護。小姑娘也不例外,對書記又熱情又尊敬,在她心裏,這個人就像爸爸。但書記的感覺,確以為小姑娘對自己好,是男女私情,心裏不由甜滋滋。

  其實小姑娘已經心有所屬,那男的是分派來劇團當會計的大學生,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就訂了終身。

  這件事給書記知道了,立即在小姑娘面對大發雷霆。發完雷霆轉頭就奔出去,說要找那個小子算帳。小姑娘嚇得尾隨追出去。追到會計房門口就聽見有人打鬥,撞開房門,剛剛看見斧光一閃,會計的頭顱像一段木頭那樣被劈開,血噴泉般湧出來。

  小姑娘急衝上去,抓著書記手裏的斧頭,發瘋一樣。(人與野獸的距離.三)

結果

20010526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小姑娘抓著書記手裏的斧頭拼命地搶,書記力氣終究比她大,一發勁連人帶斧頭把她摔到牆角,隨即大聲呼叫:「來人呀!殺人啦!」

  當其他人衝進來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手持斧頭摔倒在地上的小姑娘。她就這樣一身鮮血被抓進了公安局。

  公安局的人也覺得事情有蹺蹊,但大首長的電話當天就打了過來,替書記的品格作了保證。

  判刑的時候,執法者留了一條後路,不判死刑只判了個無期,只要小姑娘在獄中表現好,重獲自由的一天大概不會太久。

  但是小姑娘受不了這一份冤枉屈,心上人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她在監房裏天天大吵大鬧,把自己的冤情就像戲文那樣喊叫著傳出鐵窗。

  獄卒們又嚇又打,用布條把她的嘴綁起來,但只要一放開,她又重新叫喊。

  直到一天,她在一個七百五十cc的粗瓷茶杯裏裝滿了水,蓋好蓋子,外面用毛巾緊緊紮?,然後大叫肚子痛。

  女獄卒開門進來,小姑娘就把茶杯當頭砸下,那頭就爆了,女獄卒死了。

  小姑娘,被槍斃了。(人與野獸的距離.四)

老山東的故事

20010528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老山東甚麼時候到工廠做看門人,誰也不知道。但有一天工廠失竊,在牆角發現了一個洞,公安局的人研究之後說,這個洞是從裏面往外打出去的。於是,老山東就被當作家賊抓了起來。

  老山東脾氣很倔,被當賊抓了之後,一句話都不說,結果就給判了十年徒刑。

  過了四年,山東省一個大官到上海找爸爸,他說爸爸在上海失蹤了,找了幾年都沒找到。與此同時,真正的賊在另一次作案的時候被抓住了,一坦白,把四年前犯的案子也說了出來。

  山東來的大官大發雷霆,這才知道,老山東本身就是個老革命,做慣了地下工作,習慣了寧死不招。這樁案子實在尷尬,老山東被放出來那天,又要補發他的工資,又要請他去青島療養。老山東這時才說話:「你們搞清楚啦!,好,我要找毛主席告狀去。」

  這一下可把人嚇壞了,這一狀如果真的告成,人頭落地都可能。於是好說歹說,把山東大官也說動了,山東大官又去勸他爸爸,折騰得半死,才把事情擺平。

  坐了四年冤枉牢,老山東甚麼都不要。他重新回到工廠去做看門人,見了人,就把這樁冤枉官當故事一樣說。結果除了毛主席不知道,人人都知道了。(人與野獸的距離.五)

一物降一物

20010529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你有沒有玩過「棒子、老虎、雞、蟲」的遊戲?那是一個一物降一物的划拳遊戲。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吃蟲,蟲蛀棒子。

  在勞改農場裏,類似的人際關係,是勞改犯怕幹部,幹部怕老鄉,老鄉怕勞改犯。

  勞改犯怕幹部整,幹部怕老鄉打,老鄉怕勞改犯放火——他們的屋子都是茅草搭的,只要一根火柴,就全完了。

  於是,這個循環的人際關係,就在勞改農場輪流轉起來:幹部打勞改犯,勞改犯出錢僱鄉下人打幹部。

  幹部是勞改農場裏的土皇帝,對勞改犯幾乎手操生殺大權。但他們是拿工資的公務員,碰到比他們窮得多的老鄉,畢竟就是「瓷器」。瓷器矜貴,就怕了缸瓦。

  精明的勞改犯看準了這一點,受了幹部的氣,挨了幹部的打,就去找老鄉。

  「兩塊錢,把那傢伙打一頓!」老鄉收了錢,找個僻靜處,就把那個幹部打一頓。

  「再加兩塊錢。」「多少寸?」「兩寸半。」老鄉遵命,拿著磨利的三角銼,藏在袖子裏,用大拇指掐好了兩寸半的長度,走到幹部的背後,對準坐骨神經處一下子插上去,那幹部,就有三個月起不了床。(人與野獸的距離.六)

抓同性戀

20010530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我們那個時代,在中國搞同性戀是犯法的。一搞同性戀,抓起來就往勞改農場送,判的是「流氓罪」。

  共產黨相信,經過勞動改造,是甚麼人都會洗心革面的。所以,把同性戀者抓起來之後,就忘了他們是為甚麼被抓的,那就真正熱鬧了。

  他們白天一起下地種田,晚上收工關在一間房裏睡覺,戀情由此而生。「你是我的梁山伯」「我是你的祝英台」這樣的字修傳來傳去,又老又乾又瘦的男人,捏著蘭花指,眉目傳情,爭風呷醋,移情別戀。落了單的,不值別人成雙成對,跑到田埂上,倒掉了人家水壺裏的水,放在胯下就灌上一泡尿。

  看看搞得不像話了,勞改隊長就說要去捉姦。他在天黑之前躲進勞改犯的宿舍,鑽到角落一張床上,蓋上毯子,在毯子上挖了一個洞,眼睛就貼在洞上監視。天氣已經熱了,隊長滿身大汗,耐著性子等了半夜,果然給他抓到了一對搞得熱火朝天的男人。

  第二天,一對「戀人」少不色被臭打一頓,隊長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打著呵欠對犯人們說:「還好他們搞得早,要不然我捂在毯子裏,非發痧不可!」(人與野獸的距離.七)

老鄉

20010531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勞改農場的地方很大很大,種滿了茶葉。茶葉長成了,住在附近的老鄉就成群結隊鑽進茶田裏偷茶。

  勞改隊長見了,就叫勞改犯去抓,勞改犯不肯,隊長只好自己出馬。他帶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幹部,順著大路往茶田趕。趕到一半就看見兩個農村婦女站在路中央。「讓開!讓開!」隊長氣喘吁吁揮著手。兩個女人也不躲也不藏,嘩一下拉開長棉襖,裏面一絲不掛。隊長嚇得就跑回來了。

  有一天,終於抓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關進了場部辦公室,派人去叫她家人來領。她家人來了,帶了被褥、衣服、飯碗,往辦公室一放,跟隊長說:「反正家裏也沒得吃,她就在你們這兒住一陣吧!」說完就走了。

  隊長傻了眼,轟那姑娘走,姑娘偏不走。開飯的時候端著飯碗就來取食,天黑了就把被褥鋪在辦公室地下,打鋪睡覺。那姑娘長得水靈可愛,但就算隊長色膽包天,也不敢動她一根頭髮,因為她是老鄉,稍有不慎,一村子的人開過來,誰敢惹呀!

  那姑娘就在勞改農場裏又吃又住了三個月,開春了才自己拿著鋪蓋回家。她走的那天隊長幾乎要還神,為終於擺脫了這小祖宗上香。(人與野獸的距離.八)

逃獄

20010601經濟日報

天地良心 李純恩

  老人家說著監獄和勞改農場的故事,有時沉重有時輕鬆。然後就把故事扯到自己身上去了。

  我知道你就想聽我逃獄的事情。

  我坐了二十一年牢,只有後四年判去了勞改農場,才有機會往外逃。一逃逃了十一次,十次被抓回去,每一次都打得半死。

  後來一次,不打了,把我綁起來縫在一個麻包袋裏,扔在田裏,放了四十八小時。

  白天烈日曝曬,開始的時候難受得要死,但到了後來,就不難受了,原來人要死的時候,連難受都不覺得了。

  四十八小時之後,他們把我從麻包袋裏拖出來,第一件事就餵我喝水,誰知水一喝下去,舌頭就像海參一樣發脹起來,一條舌頭一直腫脹得伸出嘴巴外面,回也回不去,邊上一道道口子裂了開來。

  舌頭就這樣伸在嘴巴外面,堵著嘴巴,人像一灘泥那麼攤在地上。

  後來有老鄉見了,連忙找了兩個漚爛的橘子,連皮帶肉塞進了嘴巴,說也奇怪,第二天,舌頭就消腫了,重新縮進了嘴巴裏。

  老鄉說,這是他們的秘方,要不是這秘方,我那一次就真的死了。(人與野獸的距離.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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