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8月 11, 2021

轉載十九才子悼念余英時

  BBC中文網報道余英時在美國逝世的消息,「余英時逝於普林斯頓 享年91歲:立場堅定的華人史學泰斗」,十九才子在CUP撰文悼念,轉載如下,另一篇刊於二零一九年三月八日。

陶傑:思想大師之去

2021年8月6日by陶傑

  美國普林斯頓中國研究前客座教授余英時逝世,高齡九十有二。

  余英時之去,有如80年代初沙特在法國逝世,對於有知識的人形成的震撼相若。但今日的中國和華人世界,卻不是7、80年代的法國,因此余英時之去,雖享高壽,形成的震盪和寂寞,比起當年法國人舉國同哀沙特,則更為悲涼。

  余英時不但師從錢穆,研究中國儒學,而且目睹20世紀之亂,長期旅居美國,活過了民國前後的界限,目睹文化大革命對中國文化精華的毀滅,又經歷了全球化之下,西方高科技物質引起的世變。

  余英時感於錢穆的遺志不但後繼無人,一個結合中西文化精華的21世紀中國,更是遙遙無期。看余英時最後十年八載的心跡,更能體會老人家的痛苦。

  余英時對中國儒家思想和歷史,用功甚勤,治學極深。與其他的學問家如饒宗頤不同,余英時有融會貫通之力,更由中國的歷史思想,對政治有尖銳而勇敢的見解。余英時為中國的病症,窮幾十年探究藥方,企圖拯救國魂,實為精深博大,博古通今。

  舉例於萬一:余先生對於「宋明理學」殊有研究。宋朝有朱熹,明朝有王陽明。一般將宋明兩朝並列,並讚揚朱熹與王陽明振興孔孟儒家的貢獻。

  但宋明理學與孔孟儒學有何不同?余英時指出:孔孟身處的時期是春秋,那時定為一尊的秦暴君帝國尚未出現。但一千多年之後到了北宋,孔孟思想即使能承傳,是因為中國經過秦漢、隋唐,到了北宋,家天下的帝王政治已經穩固成形。而定位一尊的帝國政治是孔孟在生時,沒有見過的局面。

  因此,朱熹在宋代,結合了趙氏皇帝,家天下的結構,上瞻李唐的盛世,對於宋朝的帝王政治提出「內聖外王」的要求。

  但這時因為宋代帝王歷朝都比較開明,容得下士大夫的異見,因此宋朝的知識人膽敢以孔孟之道,向皇帝提出「內聖外王」的要求,也就是要求帝王要繼承孔孟的儒家仁愛思想,做到勤政愛民。

  但是經過蒙古人統治之後,朱元璋的明朝,對士大夫不但極盡羞辱之能事,還非常殘酷。因此,到了王陽明出現,明代的讀書人已經不敢以「內聖外王」來約束帝王統治者,而轉向知識分子本身的心性修養。也就是說,不敢再碰「外王」。明朝的統治比宋朝趙性更殘酷,明代的理學,比宋代有了更嚴苛的自我審查。

  宋朝的官員,追求的是「得君行道」,亦即有一個賢良的皇帝,帶頭實踐孔孟的道統。到了明朝,士大夫開始發現,這種道德要求,等同與虎謀皮。同樣是帝皇統治,明朝比宋代更黑暗。

  今日,學生對於中國文化,若只死背名詞,即使知道「宋明理學」也沒有用處。宋明本是不同的兩代,理學又如何能一致?余英時是第一個將兩個朝代不同的政治生態與中國的思想結合的人,他悟出中國的思想文化歷史都不能與政治脫鉤。

  余英時教授因此是一個身處書房、但心胸卻廣開世界的學者,這一點令他有別於其他的書呆子。因此,30年代,余英時都很支持中國的民運與香港人的抗爭,其理在此。

  他是一個入世的思想大師。

陶傑:余英時教授的「小兒麻疹」

2019年3月8日BY陶傑

  普林斯頓大學前教授余英時出版回憶錄,講述他年輕時進入燕京大學,一度受左傾思想短暫洗腦影響。

  時代的瘟疫席捲全球,由19世紀末的無政府主義開始,一直到 20 世紀初的共產主義。巴金的「家春秋」小說三部曲,反抗封建禮教,加上魯迅的「狂人日記」,將中國傳統倫理文化一概定性為吃人的惡魔,有足夠的空間,輸入那時歐洲興起的政治虛無極端思想。

  在那個時候,北京上海的青年學生如果不趕上這班時代的列車,就被視為落後、守舊、老餅。

  如何叫做洗腦?好像小孩出麻疹,或一陣流行性感冒,導致類似邪靈附身的狀態。即使有天主教神父趕到驅邪,「受害人」也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用粗言穢語,向神父發出詛咒。

  余英時憶述,在北京的時候,一個牧師剛由安徽回來,探訪他堂兄。牧師在講述目睹鄉間的教堂和信徒被共產黨幹部迫害之種種,年輕的余英時突然大為憤慨,覺得這是國民黨造謠,以嚴厲的語調,直斥這位長輩。但長大後想當年,他為當時的失態感到內疚。

  幸好此一狀態為時甚短,余英時一度北上迎接新中國,火車到石龍,故障停車。就在那一刻,余英時反覆思考,及時回頭,回來香港,進入新亞書院跟隨錢穆之後,很快就回復正常。

  到底這種激進左傾意識形態,為何能在短時期席捲民國時代知識分子的大腦?

  余英時認為:因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早有「天下為公」的訴求。而「天下為公」也是禮記的第一句理想:「夫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然後中國早年的知識分子就以為共產主義等同中國遙遠的儒家理想:人人有飯吃、財富分配平均、公平公義,萬事大吉。

  但中文的缺陷,就在這裡:你可以說老子的一句「上善若水」,用字比英文精煉,包含了非常豐富的哲理,但也可以說太簡單的四個字,還有大量空間,缺乏細節,須要進一步的詮釋。

  中國文化由中醫到烹飪,都只講「意會」。「意」,是一種主觀的臆想和感受,不可以定義言傳。廚師炒菜油鹽糖放多少,有如莊子裡的庖丁解牛,用刀講心法,憑感覺就知道牛的筋骨在何處。中醫把脈,片刻就認為病人有了「虛寒」,並無體溫數字,也沒有 MRI 之類的掃描報告佐證。

  西醫認為:量體溫知寒熱,寒就是寒,無所謂虛寒。熱就是熱,無法定義何謂「虛火」。中國語文決定了中國人的思維模式(mindset)。

  中國許多工藝,都講意會。酒家從前招聘大廚,只讓廚師考一道揚州炒飯,另加豉椒牛肉,除了看刀剁砧板工夫,還看菜色「鑊氣」,以判斷技術高下。

  「天下為公」是一個粗淺的大概念,實在缺乏內容。在西方學術角度,這四個字不足以成一部理論,需要不斷的論證和詮釋。

  但20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憑這句古訓的感覺,就認為馬克思列寧那套可以解決中國社會千百年貧富不均的問題,實在幼稚。

  這一切,又以中國語文的象形結構決定。中國文字長於感性,理性的詞彙不足。感性先行,對於理想和理念,即容易被一人掌控了話語權,成為教主,知識分子率先,即走入魔道。

  甚麼叫「天下為公」?北歐的瑞典芬蘭挪威,用養老金、免費醫療、免費教育等,加以重稅,早已實踐了此一理想。其中不必流血的探索,也不必內戰和暴亂。

  這一切,當年的知識分子如果去一次北歐,去一次英國和美國考察,包括余英時,回來中國,或可以想通很多,就能避免一段血腥的彎路和歪路。

  余英時是今日華人世界,僅存對中國傳統文化了解最透徹之人。唯智者如此,年輕時也難免中招,何況庸人滿街的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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